蝶 #2

*前文:#1



这难道不就是爱情吗。他这样回答自己,否则怎么也想不出在看到锦户眼睛的那一刻就彻底忘记羞赧的原因。对大仓而言,与亲身经历比起来,还是写过(幻想过)的恋爱更多一些。但从冲绳之旅开始,他体会并享受起了恋爱使人流于庸俗的阶段。曾经他让笔下的人物质疑人为何会陷入一场又一场短暂的恋情,质疑他爱的人是否值得去爱,也质疑他爱的究竟是对方还是自己,但如今他同其他盲目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。锦户的目光刚从他身上移开一瞬,他就立刻开始嫉妒上一秒那个可以活在那目光中的自己。他的故事开始失控,盖因作者本人失去了旁观者的审慎,甚至显得有些过于乐在其中。他在编辑指出这一点的时候问:有什么不妥吗?对我来说当然没有,年长且更稳重的一方回答。他没有把话讲完,但暗示已经足够,大仓也不再问了。


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种自我暴露的危险,但此刻的他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快乐,也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希望自己能快乐一点,再快乐一点。他陷入了不知餍足的境地,却又觉得自己敲碎了那面隔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镜面。危险在肾上腺素面前不值一提。那一段他还写了些其他故事,男主角的形象无一例外的年轻,英俊,肤色黝黑,有双温柔的下垂眼,笑起来时嘴巴是饱满的半月形。“一种近乎完美的忧郁的天真”——他的编辑在收到第三篇稿子以后这样评价。那是一篇没有被发表的作品,被打回的原因是太过老套。他于是把稿子拿给锦户看,男主角原型看完就笑起来:真老套。他说,大仓有些委屈,又不服气地冲他瞪起眼睛;但凡世间的多数恋爱本就是这样老套的,锦户这样讲,也并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好。


他有时觉得大仓是不可思议的,在这样一个庞大的身躯里寄居着的灵魂是如此的年轻,敏锐,才华横溢,但时而又天真得简直叫人伤感;作家性格里的孩子气一度使他惊讶不已,他们在情事之后享受片刻的温存时,大仓总要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,呈现出一种承受和依赖的姿态来。锦户花了一段时间,确信这个大孩子对待写作的态度并非旁人以为的轻率和任性,正相反,他以十倍二十倍的认真对待这份工作,又以同等的希望看向写作的可能性。锦户在读他的作品时,发现自己越是对这一点感受深刻,越是忍不住自诘:这是可能的吗?他又回忆起大仓同他讲“不用敬语也可以的”那个时刻。在他抬头的瞬间,锦户忽然感到这个人从周遭的一切形式之中脱离了出来,却不显得散漫和随便(人们常常以为太过自在就会散漫,这个等式在大仓身上几乎不成立);他看向锦户,也许是出于礼貌地微笑了一下,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微笑,但他的眼神随即躲闪开了,锦户一瞬间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他身边环绕着的那个自成一派的世界。他总让这种柔和的、不亲切也不疏离的气氛降落在周遭所有人身上。锦户于是不由自主地往前靠近了一步。这一步就踏入了巨人的花园。


锦户时而会想,大仓意识到这一点了吗?因他无保留的慷慨,那个花园仿佛永远都是繁盛的春天。可春天是危险的,倘使经历一阵乍然的冷风,他要如何保护那些可怜的美丽之物呢?锦户心里霎时间掠过无数美丽却脆弱的剪影。但他未同作家讲过这一点。他几乎是有意识地避开这个问题,拒绝承认任何一种阻拦在二人面前的可能性。在夏威夷读完台本(这违背了他从不将工作带入假期的规则)的第一夜锦户辗转难眠,第二天冲浪时就被一个浪头打翻到了海里,那是他冲浪生涯里头一回被救生员拉上沙滩。年轻的黑人救生员一遍拍他的脸一边问先生你能听到吗?你还好吗?他用力地咳了几声,感觉嘴巴里全是苦咸的海水。那是一个重生的瞬间。他想起台本里从七楼跳下来却没能死去的男主角。



溺水后的第三天他在网上读到了大仓的新连载。年轻的男女在冲绳相遇相恋,故事浪漫却并不流于庸俗;于是他想起那个不幸未能早死的男主角。他想要提早结束旅行回国,盘算着此时回去大概还来得及在冲绳玩上几天。大仓的加入是个意外。他订了当天的机票回国时,忽然感到应当见作家一面,既是要同他亲近一些,也可以试着打听一下冲绳哪里有趣(他觉得作家写过的便是见过的了)。邮件发出去时锦户很没底气,盖因二人只有一面之缘,他这话又说得过于唐突,被拒绝也符合常理。可大仓只回了个“好”,然后就穿着衬衫和牛仔裤来到了他面前。锦户说:无论如何都想见大仓君一面。大仓反问:为什么是我?锦户答不上来,却觉得庆幸,同后来他发现大仓在出租车里睡去的那个瞬间一样庆幸。于是他只是笑起来,直到大仓对他的第二个邀请再回一个“好”字。


他们的关系进展得迅速,或许过于迅速,甚至超出处心积虑的锦户本人的预料。抵达冲绳的那日还没到午饭时间,大仓在机场买了笔和纸,同锦户打车去市区吃饭。在车上他们不大说话,但也并不感到尴尬,锦户想这完全是托了大仓的福。后来他发现大仓竟然就那么在车上睡着了(“my pace”,锦户想起旁人对作家的评语)。他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流露出的过于安逸的神情,惊讶地想这个人确确实实与自己岁数相仿。但他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不设防备?他们只见过两面,第二面相处还不到二十个小时,除了工作关系,大仓理应对他本人一无所知;但此刻他却在冲绳,在与另一人同乘的车上酣然入眠,而这一切仅仅因为锦户的一句话。锦户问:要不要一起去冲绳?其时他们都有些醺醺然了。大仓问:为什么是冲绳?锦户没有答话,像此前大仓问他“为什么偏偏是我”“为什么想要见我”的时候一样发出一阵含糊却快乐的笑声。大仓君,他喊,要不要一起去冲绳?我们今晚就走。要不要一起去冲绳?


大仓说的第三个“好”字把他们带到了床笫之间。最开始仅仅是一个吻,但吻只将锦户带回了溺水的那个时刻。分开的瞬间他们都在气喘吁吁,因为性和荷尔蒙的张力而激动不已。锦户意识到自己的眼圈红了,随即他发现大仓的眼圈也红了,且半个耳垂都在发烧。锦户于是拿自己发红的眼睛看过去,不躲也不闪。他觉得过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,到指甲开始有些发冷的时候,大仓终于说:好呀。那是轻飘飘的一句话。同之前一样,他们就因为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再度缠绕在一起,仿佛磁铁或绞索。锦户感到自己在那个瞬间颤抖了。他衔住大仓的指尖,舔舐那些因为写字和敲打键盘而留下的厚茧,眼睛却仍然直直地盯着他。大仓有些紧张,同锦户一样颤抖起来。在他们赤裸相见的一刻,他意识到大仓实际比看起来要稍微胖一点,有着柔软的下腹和颈部线条。大仓同样盯着他。在这个时刻,他们究竟从彼此的身上求得了些什么呢?锦户不知道,但仍然执着地攥着大仓的手腕;他看见大仓抬起头,忽然发现他的瞳孔大得出奇,眼白竟是那么少。那一点点眼白却像闪电一样,一瞬间使锦户恍惚起来。



新的连载是在冲绳写成的。原稿他没有读过,但和大仓一起去寄了。请期待。被问起时年轻的作家只是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,甚至有些洋洋得意。锦户忍不住说你还真是容易得意忘形啊,大仓就很配合地咧开嘴又呵呵笑了两声;他总有办法把敷衍也变得真诚,锦户想,为此他几乎因为太过自然而感到不甘心了。



在冲绳的某一天晚上他们回来时碰到了大雨;暴雨,确切地讲,因此回到旅馆时两人都已经淋得湿透。大仓把脱下的衬衫丢在浴室的地板上,光脚跳进了放满热水的浴缸,锦户进去的时候就猝不及防踩到一地的温水。浴室的温度很高,熏得他有些透不过气。大仓捏着鼻子向后倒进了水里,眉头皱得认真得让人发笑。你是小孩子吗。锦户趴在浴缸边问他,眉眼却是柔和的,但没有同他一起泡的意思。大仓于是从水里出来,像大型犬那样甩了甩头发,把刘海捋了上去。锦户发现他下巴上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。他拿手蹭了蹭,有点痒,大仓似是不舒服地摇了摇下巴,脸色倒是十足的惬意。锦户就把手收回来,笑了。


要不要我帮忙?他问。


他们拖着沐浴后沉重而又温暖的身体离开那个热气蒸腾的空间,赤身裸体,仿佛来自伊甸。窗外的暴雨仍然没有停。房间里安静得不可思议。在暧昧的灯光下,大仓仰起头,把脆弱的脖子袒露给他。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手中拿着剃须刀的锦户。锦户握着刀的手紧了紧。


如果小亮这个时候把我杀了,他讲,竟然还是笑着的,可能要到编辑催我交稿的时候才会发现也说不定。


……一点都不好笑。


那小亮说个好笑的?他立刻变得无聊起来。


不要乱动,我没那么熟练……等下会划伤你也说不定。


大仓真的不再说话了。锦户手里拿着刀,感觉自己有些抖。他的刀口贴近那块沾满泡沫的皮肤,粗糙,温热,带着沐浴后的湿润和放松。他想这个人明明身处故事的范畴之外,何以同他这样毫不设防。大仓甚至闭上了眼睛。锦户看到他睫毛上沾着一滴水。他想起大仓沉在水底时的那张脸,感到此刻同那时一样,仿佛只是自己对他无限爱怜的某一幻觉。不要动。锦户又讲了一遍,但其实大仓并没有动。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拂去那滴水珠,食指蹭过那层薄薄的眼睑,他感到其中藏着一颗柔软得简直恐怖的玻璃珠。


大仓这时忽然睁开了眼,十分清明的一双眼睛。刚刚的恐怖感消失了。锦户低下头看他,目光带着疑问。大仓只是自顾自地讲,我刚刚想了一下。他说,小亮真奇怪,明明只见了两面,就约我来冲绳;但是我也很奇怪,明明只见了两面,还是答应了。他笑一笑,两个人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走一样……虽然这一点也很像我的风格。


这是他们之前没有讲过的话题。锦户默不作声地用毛巾擦去他下巴上最后一滴泡沫,偏过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。他的工作要求他识人处世,八面玲珑,但同大仓在一起,他常常有一种错觉,好像自己什么也不必想,什么也不必做。既可以讲这是因为大仓太容易被识破,也可以讲这是因为他太不容易被读懂。无论如何,锦户为此有种释然感,还有种羞愧,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卑劣的事。事到如今他不能说一切都在意料之外,但他的处心积虑竟当真得到回应确是意料之外的事情。他想大仓是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;他想起他的故事。


……这样也不错。作家结案陈词似地讲,在锦户嘴唇上吻了一下。那晚他们没有做。锦户躺在异乡旅馆的深夜里,手臂紧紧地抱住大仓的腰。他们维持着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到了天亮。



后来他当然读到了新的连载,还有大仓给他看的那篇辛辣的评论。他仍然很喜欢这个故事,但也理解那些批评家的严厉,然而作家本人对此似乎根本不在意。他仍然写年轻女孩天真烂漫的心性,“因为看到爱人的身影,她的脸不禁红起来,并觉得那副从窗户向外望去的画面正是自己最为向往的风景。”但他想不出这个故事应当有一个怎样的结局。大仓式的结局是怎么样的?也许快乐,也许不快乐,但应当有些残缺,还有希望。他想,或许正是这种扭曲的平衡,使得那些故事不同凡响了。



“从七楼跳下来之前的那一刻,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。男人说,就是我不想死……哪怕成为了这幅摸样,因为那一瞬间的念头,我还是决定要以这样的姿态活下去。”



他再次想起那个故事,在另一个暴雨的夜晚。窗外那颗梧桐在风雨中剧烈作响,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。他仍然和大仓躺在一起,但后者已经熟睡了过去,发出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。锦户躺在黑暗里,仔细地听着。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。空调调得很低,冻得他的脚趾蜷缩起来。明天会是个晴天吗?他默默地祈祷着,渐渐睡着了。



To be continued.


总之就是写得比较任性。就是想写两个人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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